喉音与草茎

晴空被日光锻打得分外锐利,阿勒泰群山如同金箔叠错的幻形。山道蜿蜒,伸入金光烁烁的桦林深处。空气仿佛浸透了融化中的琥珀,厚实而甜郁。偶有松针坠落,跌于地面溅开脆响。午时的寂静是一种庞大的织物,静到可以聆听它缓慢绽开的裂隙之音。我的脚步便踏在如许宁谧之上,向图瓦牧人聚居的桦树沟深处走去。

喀纳斯河水是唯一的流动,波光浮泛处闪耀着碎钻。然而行至村口,一缕非水的声响开始显现。它低沉,嗡鸣,像大地深处微弱的共鸣,又仿佛直接在你骨骼的空腔里回响。视线越过简陋的木栅栏,桑布老人正坐在屋角向阳处。日光落在他如古树雕刻般深刻的面容上,更落在他手中那管色泽温润的楚吾尔上——那不过是一截中空的草茎。

老人的手指缓慢拂过茎管上那排灼烧出的音孔。他布满沟壑的皱纹也奇异地和草茎上叶脉样的纹理彼此延伸,相互渗透。他指尖的颤动将某种古老的频率注入草茎,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唤醒草茎的某个潜在音节。他向我点头,干枯的唇瓣无声地开合了一瞬。传说楚吾尔的音孔需以烧红的铁条穿刺而成……此刻这牧人的歌喉,自身就是一具灼热的乐器模具。

一位图瓦老人坐在屋角向阳处手持楚吾尔草茎乐器演奏,日光落在深刻皱纹上,乐器温润有光泽,背景是简陋木栅栏。

正当心神沉溺于这枯草的沉吟,骤然间,空气撕裂了!只见数个图瓦少女聚立河边。她们微启嘴唇,喉头处迸发低沉的基音翻滚如地心的脉动,同时更高处的哨音竟凭空飞逸出来——像有七个音节同时从同一张嘴唇挣脱而出,彼此缠绕盘升,尖锐处几乎要刺穿云层!这呼麦的轰鸣挟裹着纯粹的生命力猛然撞击听觉,胸腔竟随之隐隐共振。古老的合声是阿尔泰山磅礴的血流,是牧群迁徙掀起的滚雷,是万物灵犀刹那间汇于一口人身的奇迹。喉咙震颤的节律与喀纳斯水的脉搏混同一体,恍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聆听旋律本身,还是风撕碎叶子的声音。

河边几个图瓦少女张开嘴呼麦,喉头颤动发出低沉共鸣声和高尖哨音,背景喀纳斯河和阿尔泰山脉,气氛充满生命力。

月华如凝脂无声泼洒,终于让空气冷却了些许。我徘徊回河畔那块巨大磐石边休憩。不远处阴影里,桑布独自坐着。他将楚吾尔举至唇边,轻轻一吹。刹那间,一段苍凉旋律悠然流泻出来,那声音清亮纯净,却又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喑哑,仿佛被无数时光的尘埃温柔摩挲过——它缠绕着月光,向上盘旋,在抵达星辰之前又缓缓沉降、沉淀,最后温柔弥散在浓重晚凉的河面上。

月光下图瓦老人坐在河畔磐石上吹奏楚吾尔草茎,旋律清亮悠扬,月光映照河面,桦树阴影浓厚,环境静谧。

人声渐杳,唯有远处几声夜鸟长啼掠过夜空。夜露洇透布履边缘。凝视桦树下那个月光与暗影的界点,桑布凝然不动宛如一块磐石。呼麦的洪流与楚吾尔的细响皆已沉入黑暗。

楚吾尔的草茎与牧人的喉舌,终将从这片古老山谷带走些什么?抑或什么也带不走?无非是用草茎和喉咙对无边天地作片刻的回应罢了——此刻,明月已化为一块巨大澄澈的羊脂玉,那冰冷的光华无声流淌,竟刺得我双眼灼痛起来。这近乎不祥的亮色,是远古传下的诅咒还是天启?我的指尖无意识触碰到一根微腐的草茎,那空心草管在掌中无声碎裂。


在这块被光芒打磨的边境之境,图瓦人的歌喉与简陋的草茎终将对抗巨大的遗忘之力——每一次呼吸与震响的颤动,都是草茎面对洪流时一声细微而固执的回应。草茎固然易朽,然而在那声回应里,人的倔强,不灭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