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脉的星芒手语
石英脉的星芒手语
天山顶顶的雪线泛着银光,跟铺了一地玻璃碴子似的,我瓷实的登山靴踏在阿尔泰山脉褶皱深处。嘿,地底下的“千层肚儿”抖开看,那叫一个门儿清。此地无煤无油,不凑巧顶不靠谱,探矿的冷清营盘里却堆满了宝贝疙瘩——采自暗河的矿石标本,红彤彤铁矿石边儿码着绿盈盈铜矿石,更有甚者,石英水晶在矿灯下闪烁幽蓝星芒。萤石灯拧亮,灯光在暗河那湿润如墨的岩壁上一甩——嚯!霎时一轴卷册哗然抖落。
游牧先民的指痕,便这般被矿灯拂尘显露:一群奔马自寒武纪深水呼啸而出,凝伫在壁上;鹿角曲线悠长,如尚未冷却的山河脉律。据说哈萨克老人辨认迁徙方位,便常于星光下手指石壁上的图画——彼时大地不曾分疆,河流不过季节里蜿蜒的鞭痕。矿工老赵嚼着肉干含混低语:“瞧见没?这牲口奔得褶子里都带风!”殊不知岩层纹理,竟成了先民踏过光阴的印记拓片。那马群所踏非泥非草,却是亿万载前海洋的温柔软腔,而猎者追逐之鹿,分明已在奥陶纪海百合间消隐无踪。
灯影在壁上勾连成网,倒似星辰谱系。阿尔泰山脉底下有群花岗伟晶岩脉,那是大地内部结晶的游唱与歌谣;山势层叠纹理则如蒙古族长调的辽阔起伏;喀纳斯湖的澄澈波动,更暗合地震波频的低回叹息——此三者,乃宇宙运行于地壳岩层之乐谱也。
地质图上的线条原是古老的星芒手语!地壳漂移,如游牧部族逐水草迁徙流转。寒武纪的海水退却至蒙古高原腹地,大陆板块悄然南漂,终成一纸裂谷——那图瓦人苍劲牧歌所缠绕的戈壁,原是古海蜷缩后晾干的泪盐。而哈萨克民族在转场冬夏牧途中,不也遵循着大地自身那更深层缓慢的脉动?青格里河畔图瓦族巴特尔叔曾叨念:“青格里河里的石头记得云彩的模样。”此言不谬——地层深处矿物包裹体裹挟的远古水珠,岂非云朵之胞衣?
今时探矿者钻具咬碎深埋的古光,却常将那晶亮石中裹藏的寒武纪海水结晶视为市场“土坷垃里的金疙瘩”,殊不知此等金石语汇,乃大地内部真正的精神“穹庐”。灯影下岩画之鹿亦在奔突——矿帽檐上冰霜寒气簌簌落下,恰如新冰川世纪之跫音逼近。阿尔泰山北麓山脊那些冰川消蚀后退出的裸土,正是大地被迫揭开的崭新疤痕。
嗐,所谓人,不过是大地“备忘录”页缘的潦草批注罢。当探矿者的矿灯扫过暗河,光斑下那寒武纪的手语便亮彻永恒——大地内部那场未竟的游牧,始终借由石英晶簇的星芒传递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