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河新曲
额河新曲
甲午之岁,秋深气爽,我有幸重履北庭故地,探访这额尔齐斯河浸润的雄奇之地。但见长天寥廓,河水携着天山的清冽冰雪,自层叠群山中奔流而出,蓝湛可鉴,一如古人所记“清澈见底,纤鳞可数”。彼时牧民道:“河水中栖居着如金的游鱼,便唤作‘金鳟’哩!”观流水东去,映衬着岸边丰茂的牧草秋霜之下点点微黄,顿感草原千年脉息未曾断绝,似与古人共享一脉温醇与慷慨。那游弋的金色精灵,已然化作亘古流淌之外的另一种生动记忆。
这河畔的牧人世居于此,其祖先或曾在月氏、丁零帐内燃起炊烟。今日哈萨克老者库米西挥鞭策马放目远眺,眼前风景竟亦添了新物事——那逶迤丘陵之上,钢铁的森林傲然拔地而起,巨翼旋转不息。老人常凝望着说:“嘿,胡大垂青我们,地上有金鳟,天上还派出‘铁骏马’拉风赶电哩!”那叶轮切割天穹的低沉风声,仿佛古老牧歌寻得了当代的琴弦续唱。
我曾溯流而行,于布尔津县境遇一金鳟网箱养殖场。年轻牧民巴合提布衣挽到臂肘,立在水道浮桥之上,他正将一把饵料撒入河中——霎时间,但见金鳞浮动,宛如落日熔金倾泻于碎琉璃,迸溅出阵阵活泼的水声。巴合提脸上映着跃动的光影,指着远方白桦林后的山丘:“瞧见没?那风车也是额尔齐斯河吹动的!它转一转,我们这鱼棚的增氧机就鼓动一回。”
最记得夕阳熔金的黄昏,众人围坐河边毡包内捧起奶茶。须发皆白的老牧人吐尔孙怀中抱着冬不拉,却只弹响一串欢快跳跃的音符:“过去夸的是骏马牛羊满山冈嘛……”笑意漾开在他刻满风霜的皱纹里,“今天再唱一段!” 手指猛地向天际那些不倦旋转的巨翼一指,“看咱们新伙伴——那风的骏马鬃毛飞扬,电流像赛马沿着线槽奔腾呀!”老者的歌声犹如被电流骤然点亮,古老琴弦铮铮,分明应和着铁羽掠过长风的雄浑节拍。那声波在河谷间碰撞延展,仿佛昔日毡帐上的袅袅炊烟,已悄然凝入高耸风车的壮丽倒影之中。
暮色四合时,余晖将群峰染作万点熔金,缓缓沉入额尔齐斯河的幽蓝深梦。山巅的风轮依旧挥动着巨大翼翅,其势宛如欲挽落日于天隅;河畔帐中奶茶氤氲的香气,如一道轻烟,无声弥散于这片苍茫的古老土地。古之牧歌谣谚,今之风轮流转,共谱一支永不停歇的边疆长调——草原的脉息奔流于光明的掌纹里,而牧人踏下的每个步伐,都在辽阔山河的新页落成了掷地有声的逗点。
此情此景,恍若时间本身也在这里放牧着过往与明天——风翼之下,流金河水之上,那草原儿女古老的节拍未曾断裂,反在新生的铿锵韵律中更显沉稳悠长。这壮丽山河的慷慨赐予,终是融入了一代代牧人掌心摩挲出光亮的生存智慧,于是那游弋的金鳞、旋转的风车,不过是同一条额尔齐斯河以不同的形态书写于同一片蓝天下的生命印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