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海子遗韵
青玉海子遗韵
天山顶上那条冰川,您若远眺,简直如同京城琉璃厂翻新展柜里头那方和田青玉镇纸——不是明闪闪的白,也不是沉甸甸的绿,竟是种浸透沧桑的温润青色。老派哈萨克牧人管这叫”阔克阔尔特阿热勒”,我翻译成”青玉海子”。
老辈牧人踏进这片寒寂冰原时,他们眼里没有高冷的地质学,却有活的命脉。那年头牲畜得了怪症,牧人牵着翻白眼的瘦马走向冰舌尽头。融水如药方汩汩流下,三日饮下去,那病马竟蹬开蹄又吃起草料。
牧人们便拊掌道:”嗨!这冰舌大夫可比部落老郎中神多啦!”
七十年代那会儿,我跟着驼队翻过三道达坂。夕阳下的冰川裂缝中透出青碧波光,老牧民吐尔逊拍拍冰壁:”这不是石头堆的水,是活水。”我瞧得真切,冰洞里渗出的是绿松石般的汁液,映着哈萨克的蓝白条纹套袍,恍如进了青玉库房。
牧场上空的鹰翅掠过,巴合提别克家那只青玉鼻梁的羊羔竟在旱季中了暑。巴合提别克二话不说,抄起毡囊朝冰川去。回来时囊中装满青玉似的冰渣,敷在羊额上,不出晌午羊就窜起来顶人的膝盖。
牧人得意地笑:”青玉海子救过我家五代牲口!”
可这青玉海子现今渐渐短了身子。二十年前我站的位置还能直接舀起冰舌根部的水,如今冰川末端竟一路往上退去百余步!那冰层融成的浑水冲刷着裸露的褐色岩脉,如同京城涮肉锅里捞走了主料,只剩下一锅渣汤。
冰川营地那日,青年牧人巴合提别克凝视着水痕斑驳的岩壁:”青玉海子是牲口的清凉油,也是我的魂。”去年夏天羊群突然闹渴,他寻遍老地方也不见青玉色泽。他只得赶羊下山数天:”羊群没命跑,蹄子下卷起黄尘像沙暴——老话说’海子消了魂就散’,如今羊群喝不上真青玉水,好比酒里兑水喝出来还是酒么?”
青玉海子在阿尔泰原非纯粹冰体,实为牧民的绿度母、马背民族的活本草。当青玉融成泥水注入浑浊的河道,那被冲走的不是冰,是一卷哈萨克世代相传的《青玉药典》。冰川后退百步,失落的又何止百篇草方——这冰舌大夫的脉案断了篇,牧人手中祖传的药匣子空一半。自然之库在无声中塌架,舌尖珍藏的古称,终成青玉碑上一行淡去的水渍铭文。
这青玉海子的名字您说值钱吗?它不值钱!它值命!